长亭: 23、第 23 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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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长亭不知何时已拾起遗落在旁的旧纸伞,将他二人遮在伞下,一手搂着小道士的腰,一手执伞口中默念,过了片刻又是一阵沉沉的咳嗽,却说起:“道长刚进润州城时遗失的包袱里,是否有什么东西?”

    小道士不知道他指的是什么,冥思苦想,道:“只有一些换洗的道袍,经书,还有小师兄偷偷塞过来的几颗铜钿子……哦,大师兄临行前还给了我一把伞,也弄丢了……”说到最后,越想越懊恼。

    长亭心中了然:“大虚白伞?”老牛鼻子果然事事都有成算。

    他抱紧怀中的少年,于虚空中点足,跃至更高处,几乎俯瞰整座城,目光在城中巡视一番,确定方位后默念咒诀,不出半刻,在渐次坍塌的城池废墟中飞来一柄通体纯白的纸伞。长亭将小道士推出怀中,在他来不及反应时一掌将他推向飞来的大虚白伞。没想到伞在空中自行撑开,小道士猝不及防间伸手抓住伞柄,竟也悬空不落。

    “啊!”小道士回过神来,就是一声惊呼。

    与他同样执伞对立的长亭却在不远处,面露温容,安抚他:“大虚白伞是你师尊的法器,它会庇佑你。”

    小道士只在早课时听过“大虚白伞”的名号,从来不知下山前大师兄交给他的纸伞竟然是本门至宝。

    “《南华真经》道:‘瞻彼阕者,虚室生白。’澄澈空境,易出光明……这老牛鼻子,倒是真懂大虚白伞。”

    小道士听得一头雾水,只抓住了最想知道的问题:“原来……我的包袱没丢?”

    长亭笑了笑,脸色依旧惨白:“……只是障眼法罢了。这座润州城本就是我用法力构筑而成,城中街巷府宅、行人摊贩,也只不过是我凭空造出的幻觉……”

    “可是……”小道士想到田师傅画的糖人,想到再早几天吃过的卢家铺子的烧卖、花糕员外的雪花糕、还有鲜艳的红樱桃、蘸着糖的云片糕和各色吃食,难道这些也都是幻觉?

    长亭看穿他所想,宽慰他心:“这些都是真的,是……我亲手做的。”

    原来如此,小道士才明白为何长亭施主每日都要外出,许久才回来。

    “那……你每日外出,也是为了布置这座城?”

    长亭不说话,只是静静望着他。

    小道士也了然,隔了很久,才问:“你……长亭施主为何要为我做这些……”问到最后,他又突然反悔,换了个最关心的问题,“那你现在身体好些了吗?我刚才探你心脉,已经……”

    长亭听他胡乱说完,说完才道:“道长心里明明有了答案,又为何问我。”

    小道士执着伞,微微张着唇,仿佛什么都不知道,又仿佛一切都已明了。他不说话,与他对立而视的长亭也不说话。他们脚下的润州城像是正在经历一场剧烈的地动山摇,楼房屋宇渐次坍圮,逐渐蔓延至东南西北。

    终于,长亭忍不住的一阵猛咳打破了他们之间的沉默。小道士慌忙之中想靠他近些,可是大虚白伞稳稳悬在空中,怎么也动不了分毫。

    长亭瞧见他的举动,突然如释重负地笑起来,顺着嘴角流出一条血迹。此刻,他已虚弱到连他自己一个人的重量都要负担不起了,握住伞柄的手腕勒出根根青筋。适才带着人跃地而起,耗费心神搜寻小道士遗失的包裹,又将人推至大虚白伞下,早就心力枯竭。他撑到现在,只想听人叫一声——

    “顾离,我本名叫顾离,‘长亭’是及冠之后,兄长为我取的字。”

    长亭抬手抹去嘴角血渍,像从前哄骗沈家小公子一样哄骗小道士说:“道长如果愿意,叫我一声‘阿离’……可好。”

    小道士睁着眼,他看着眼前人一点一点抓不住伞柄,连带着身形都下滑了一截,但仍努力抓牢,想要在悬空之中多留片刻。可是他偏偏叫不出来,他只能无能为力地重复无解的问题:“施主你的身体……真的没办法了吗?你放我下来,我们一同回阳羡山上,师尊他老人家肯定能医好施主的……施主、施主?施主!”

    长亭已经连人带伞下落了一大截,堪堪到小道士的脚底,要仰起头才能从伞檐边看见他焦急惊呼的面孔。长亭笑了,仍旧笑得清清淡淡,他摇摇头谢绝道:“多谢道长好意。可我已经活得太久了,不想再活下去了……”

    小道士忍不住急道:“你不是想见阿晏吗?如今你见到了他,怎么又不愿活下去了!”

    长亭目光沉沉,定定望住那张与两百年前一模一样的面容,好像要从这张脸上看到早已过去两百年的人生。原来老君所说的妄心竟是如此,他苦寻到此才恍然明白,活得太久又如何,见到故人又如何,是错是过,早已在事情发生的那一刻下了定语,就算造起一座城,顾长亭和沈晏的年少时光,也再回不来了。

    长亭终于放下执念,放下他在焦山木钻石穿四十年得道成仙也未能参悟的妄心,坦然松开了紧紧握住伞柄的手,仰面朝向他追寻了两百年的人,飞身下落,绣着水波暗纹的荼白衣袍在空中猎猎扬起,高冠束下散落在肩的乌丝长发飘摇翻动。

    阿晏,阿晏。

    ……

    “阿离!阿离!阿离!!”小道士陡然间高喊出声,用他长到这么大从没有过的音量叫着一个人的名字。

    大虚白伞在长亭下落时,突然带着他一同升空。小道士握着伞柄的手怎么松也松不开,眼睁睁看着下落之人越坠越深,脚下润州城越来越模糊。他的声音轻飘飘升空,好像永远也沉不下去,永远也传不到那个人的耳朵里。

    阿离……

    “阿离来了!”

    “阿离,你怎么又被顾尚书罚跪祠堂不许吃饭了,这是我悄悄带过来的零嘴,你快吃一点……”

    “这次是我输了,阿离你又想要什么稀罕的玩意?”

    “焦山上有什么,阿离你可别骗我。”

    “我已经及冠了,叔父取字‘未央’,以后可别再叫我小名了,阿离。”

    “……阿离,不必哭,这原本就是我们之间的……命数。”

    终日阴雨的润州城彻底倒塌,扬起遮天蔽日的尘土,雨已停,云将散,竟有阳光透出来,晴朗得如同两百年前那场宫闱兵变前的早晨。

    那天早晨,长长折折的三元巷里住着两户人家,白衣顾家的十二郎身着玄色冠服,去叩对门青衣沈家的大门,大门轰然而开,青衫竹架的沈家公子站在门前,望着来人,弯起眼轻轻叫了一声:“阿离。”

    终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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